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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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進清灣城已是第二日午時。果子前一夜染了風寒,猛咳不止,把整張小臉都憋得紅彤彤。

青緹道:“塵月族長處理族中事務,尚需時日,應當不會立刻動身去安淮。既然無需趕路,不若在清灣城中逗留幾日,養一養小仙君的病。”

果子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被人稱作“小仙君”,分外受用,漲著紅彤彤的臉蛋在我懷裏猛點頭。我摸了摸果子的額頭,又看了一眼神情漠然的白慕,念在連日舟車勞頓,屏息點了頭。

在我見到下榻的客棧時,不免卻有些後悔。

清灣城裏果然能人輩出。此回投宿的客棧老板,竟然把自家鋪子開在了青樓旁邊,別有暖風熏得游人醉的風情。

這日入夜,果子沈沈睡著,我便順水推舟地借了這個地利,趁白慕入眠,溜出客棧去喝個花酒。

沒想到一直守在門外的青緹不給面子,攔住我道:“天已暝,上仙這是往哪去?”

我最看不慣他這幅一板一眼的嚴肅模樣,作了個噤聲的手勢,一手拍了拍他的肩:“既然來了凡間,就不必上仙上仙地叫我啦,入鄉隨俗嘛。”上仙二字聽著別扭,令我無端有種欺世盜名之感,又赧於告訴他實情,只好出此下計。

青緹面有惑色:“那……”

我的眼裏悄然閃過一縷精光。既然他要攔,那今夜不如可以借此做些正事……於是搖身一變,化了凡間男子的裝束,從腰間抽了一把折扇,笑道:“你便喚我一聲公子罷。”

“公子?”

我打開扇面,微笑頷首:“凡間自有凡間的樂處,今夜我就領你去體悟一回。還楞著做什麽?過來。”

瑯嬛城盛產勾欄院。我住在瑯嬛西郊的那幾年,對這處凡間勝地心馳神往已久。雖不能眠花宿柳,卻一向覺得衣香鬢影裏最是逍遙,酣飲幾杯也不失為一件賞心樂事,正適合近日俗務纏身的本仙君。

三清境裏沒有勾欄院,大抵是因為老神仙們活得久了,便不甚懂得享受。

但我沒有料到,青緹也十分不懂得享受。

我靠著闌幹暢飲一杯,卻見被我拖來的青緹臉色陰郁,像是著了魔道般乍青乍白,好意提點道:“嘖嘖。青緹啊,你正值少年,本是血氣方剛,平日裏一本正經便罷了,怎的今夜仍郁郁寡歡?”

這家青樓十分會做生意。堂中雖鑲金嵌玉,好在有暖燈微熏,高臺上垂下兩簾白紗,中間藏了個撫琴的姑娘,若隱若現,琴音溫婉纏綿,顯得朦朧雅致。明明是在行紙醉金迷之事,卻偏偏生出兩分風雅之趣。

裊裊琴音裏,我湊上酒桌,皺眉打量青緹,終於幡然醒悟,撫掌笑道:“青緹,你該不會是怪我帶你來喝花酒,卻不給你叫姑娘罷?”我坐回檀木椅上撫著下巴沈思,“這可不好辦哪。三清境裏總是有這個戒律那個清規,聽說你們太微垣的繁文縟節又特別地多。看你們上神那模樣,也是個心狠手辣的,想必不會讓你們近女色……”

青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憋了半天:“上仙……”

“不是讓你喚我作公子了麽?”我打斷道。

“……公子。”青緹作了張苦瓜臉,“小仙尚有公事在身,還是先……”

我頗掃興地擺了擺手,道:“既然出來了,便要盡興而歸,莫要讓你家上神覺得我怠慢了你。”我執起酒壺給他斟了一杯,強遞到他手中,“左右你的公事不過是守在你家上神房前當個門柱子,算不得什麽要緊事,來來來,幹了這杯……”

我拿起自己的酒杯,斂袖作暢飲狀,眼風裏卻虛虛瞟著青緹,見他面露苦色地將一杯濁酒盡數飲下,才笑吟吟地放下杯盞,替他又斟一杯。

耳邊的琴聲突然變換了個調子,雖仍是方才的曲子,卻沒了之前的幽咽纏綿,急轉撥弦間自有清風明月的朗然。我只顧著給青緹灌酒,也未細心留意琴音的差別。

酒過三巡,青緹已被灌得暈暈乎乎,面色潮紅。我手中斟酒的動作仍不停,心中卻在慶幸對面坐的是青緹。我的酒量本來並不好,灌青緹一個不勝酒力的老實人也只是勉強夠用。

紗簾中琴弦一撥,青緹正好癱倒在酒桌上,昏昏沈沈的,不知是醉是醒。

我擱下酒杯,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,聽到兩聲咕噥。這才放下心,滿意地拍了拍手。

如此大費周折把青緹忽悠來喝花酒,自然並非享樂這般簡單。我勾起嘴角,湊近青緹的耳邊問道:“青緹啊,本公子問你幾個問題,你可能答上來?”

青緹醉相極好,只是言語間比平素大膽不少:“自然能!”

我微笑:“你家上神和凈炎……是什麽關系?”

自我將前塵往事都抖給白慕聽後,心底總有些不安。就好比身邊有一個洞悉你全部家底的人,你卻沒有他的一絲把柄,直教人寢食難安。可白慕其人迷霧重重,我無從查起,只能從最古怪的凈炎一事上尋線索。

那只鳳凰明明與白慕勢不兩立,白慕卻待他有如至交親友。這裏頭說是沒有故事,怎能教人信服?

堂中琴弦忽而一挑,漸作流水琤琤。我做好了青緹說出其實白慕是個斷袖,與凈炎早有私情之類的準備,不想青緹卻只是咕噥一聲,道:“那妖孽和尊上……自然是仇家了……”

我恨鐵不成鋼地推了推青緹的胳膊:“他們反目成仇前,難道就沒別個關系?”

青緹迷蒙的一雙眼裏突然閃過一絲光芒,憨憨笑道:“自然是有的,他們倆可是……”

耳畔琴音驟停,青緹的腦袋突然一歪,側倒在酒桌旁的地上,功虧一簣。

我惱怒地環顧四周,想揪出這個壞我好事的元兇,卻不想高臺之上的紗簾輕動,從中走出一個白衣墨發的身影來,手中持了一把素面的折扇,乍一看分外倜儻。

……琴座上何時換了人?我仔細一瞧,立刻換了臉色。

今夜不宜出門哪不宜出門。

那白衣身影施施而來,在我對面款款落座,從善如流地從我手中取過一只白瓷的酒杯,捏在手中細細把玩著。人聲沸鼎的大堂中卻像是無人註意到他一般,仍舊嬉笑作樂。

想必這樓內早已布了仙障。

我幹笑兩聲:“上神今日好雅興。”

白慕就著我方才抿酒的杯沿幹了一杯,語氣輕松自然:“青緹知道的我都知道,何不直接灌醉我?”

我苦著臉賠笑,總算體味了一把青緹方才的滋味:“小仙哪敢,哪敢。”今日不知撞了什麽邪,竟不幸被這位事主遇上,話沒套成,倒把自己套了進去。

他側坐持杯,只留一個靜無波瀾的側臉,不知是喜是怒:“你是對我感興趣,還是對凈炎感興趣?”

廢話,若不是為探聽你的底細,誰願意深更半夜邀你屬下喝酒:“當然是對你……”我突然一皺眉,好似有哪裏出了錯,改口道,“……我當然對你們一個都沒有興趣!”

白慕喑然斟酒,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持著白瓷杯,指尖在杯腹上來回輕敲:“沒有興趣,何必勞神盤問。”

“那不過是……”我深呼吸了一回,“飲酒作樂時隨口一提罷了!”心下已思忖著開溜。

另一邊,白慕清雋的臉上一雙眸子淡淡掠過一眼,指尖將酒杯往我的方向推了幾寸,仿佛當真是一個平常不過的酒伴。

他這個若無其事的模樣總是信手拈來。最初如此,今日如此,就連那日他中毒之後說的那番話……也權當沒有發生過。

我心中不平,面上卻還得做足十分的姿態,一杯一杯濁酒下肚。卻覺得這酒水似被細心濾過般,不及原本的灼辣苦澀,反倒有一股清香。

酒果然是能壯膽的。數盞之後,我喝得微醺,不知哪裏借的膽子,顛三倒四地埋怨:“你這個人也忒小氣,連這點底細都不肯揭,還說……還說讓我隨你回什麽太微垣……”

他抵著杯沿輕抿一口,聲音讓人清醒:“那日的事,你忘了罷。”

靈臺像是突然被什麽掃空,立時一片清明。我卻只能裝作迷迷瞪瞪的模樣,用杯盞遮著臉,含糊道:“本已忘了,酒後胡言說著玩玩,莫要當真。”毒發時會麻痹人的意識,當日的他,大抵也沒怎麽當真。

那清明只維持了片刻,撐到將這一句體面話說完,便消散得杳無影蹤。我的酒量本就馬馬虎虎,早時為灌醉青緹,又自飲了不少,此刻再數杯下肚,只覺得胃裏燒得暖和,腦子裏卻全是一團漿糊。沒過多久,便有了困意。

再醒來時,已是第二日清晨。我懷裏摟了個化成毛團的果子,躺在客棧廂房的榻上,連被角都掖得好好的,仿佛昨夜從未出過門似的。

莫非昨夜灌醉青緹後遇上白慕,只是我的夢?

我捶了捶發沈的腦袋,細細回想了一番,卻只有自己半醉半醒前的記憶,再之後就一片朦朧。只記得昏昏沈沈的時候,好像有一雙眸子定定地將我看著,目光疏淡漠然,像是身居高位者投下的冷冷一眼,裏頭卻仿佛斂了無盡的寂寥。

那神情陌生又熟悉,卻模模糊糊的,好似漣漪中化開的月影。

我嘆一口氣,應當是幻覺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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